汪精卫其人其诗
从小到大,不论在哪里看到汪精卫这三个字,我都会条件反射似地脑补出“遗臭万年”,“身败名裂”, “卖国求荣”这些字眼儿。除了大汉奸的名头,我还听说汪是坊间传闻的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娶了个很彪悍且同是大汉奸的老婆叫陈璧君。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没有记错的话,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对他着笔甚少,少到连做汉奸的来龙去脉都语焉不详,仿佛这件事虽然惊世骇俗、可耻可恨,但左不过是跳梁小丑螳臂挡车的一幕闹剧,不值得祖国的花朵们劳神分心。至于他的人生,一个叛国投敌、罪行昭彰的独夫民贼,人生的故事就算再跌宕传奇,还值得花时间去了解吗?
第一次开始对汪精卫感兴趣是发现他写过一首流传甚广的《被逮口占》: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我最开始无法相信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能写出这样视死如归、回肠荡气的绝笔诗,甚至怀疑过是别人捉刀之作,情状颇似《围城》中方鸿渐写给苏小姐的道歉信里所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 惊愕归惊愕,对先入为主的人来说,这首诗跟汪精卫的不和谐之处其实也不难解释。或者他当时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谋刺满清王公,失手被捕自知不免,乃故作激昂语,后侥幸得脱,心性大变,加上权力场中几度沉浮,终于蜕变成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也是有的。
再后来,某日在微信群里偶然聊起中日战争,有位群友推荐了汪兆铭的《双照楼诗词稿》 (有余英时、叶嘉莹两位先生作序的2012版,以下简称《双照楼》)。很惭愧,我当时还不知道汪兆铭即汪精卫—精卫是他早年追随孙中山闹革命时,写文章用的笔名。中国旧体诗是我唯一勉强能读懂的诗,但对于看诗集,我无论兴趣还是学养都不够。幼时随祖父启蒙读过些唐宋诗、魏晋文,很喜欢,但那都是精选的历代大家扛鼎之作,言浅意深,脍炙人口。从头到尾通读某位诗人的集子,我从来没想过尝试。最后决定《双照楼》值得一读有两件原因。
第一件是余、叶二位的序。余英时的长序,虽自言不是为汪翻案,但是言语间对汪人品才具的评价极高。至于对汪“投敌卖国”的分析,二位先生似乎都认同胡适的观点。胡适说汪“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终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复杂』。” 叶嘉莹在她的短序里说汪有“终身不得解脱的一种‘精卫’情结”。 余先生则加上了“汪精卫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位诗人”的判断,当然更要命的仍是,“这位诗人一开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终生陷进了权力的世界。这样一来,他个人的悲剧便注定了。”
第二件,便是那位群友顺手拈来,出自《双照楼》中的一首七绝《送别》:
把酒长亭杯已空,行人车马各西东。
枫林不共斜阳去,自向荒郊寂寞红。
中国旧诗有种叫“意境”的神奇力量,可以倏然而至,如子弹般击中你,让你感受到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但却无法言喻。不知为何,这首诗给我的冲击,比《被逮口占》还要强。王国维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送别》营造的“境”—远去的友人,空灵的酒杯,寂寞枫林,独立斜阳—与一种卓尔不群、孤标傲世的“格”水乳交融,浑然天成,造诣之高,已堪与盛唐名篇比肩。也许是做科研落下的职业病,我向来对有争议的人物和话题充满好奇。有什么比一个千夫所指但才华横溢的诗人兼政客更有争议性呢?我下决心要把《双照楼》从头读一遍,试试能不能从中发现一个真实的汪精卫。
《双照楼》里收集诗词的数量我没作统计,但应在数百之间。以我对旧诗的陋见,写不出值得一读的评论。个人最大的体会是汪诗的自然真诚,以及倾注其中的强烈情感。如果说“言志”是写诗的终极目标和最高境界,那这一点我觉得他近乎完美地达到了。钱钟书认为汪是做秀,规劝他“莫将愁苦求诗好”(注一),学生实不敢苟同。钱老当年也许童心偶发,闲笔戏题。但正如余英时所说,他不仅所见不明,且大失公允。叶嘉莹称汪精卫是“用生命来写作自己之诗篇“的”真正的诗人;为《双照楼》写后记的汪梦川赞汪诗“雅正纯粹、绝无俗态”,均为持正之论,于我心有戚戚焉。汪精卫的诗到底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首先,汪精卫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汪被捕后坚称自己为主谋,决意要为同案之人开脱(注二)。他在狱中羁押了快两年,写了不少诗,其中不乏大义凛然的篇章。《被逮口占》共有四首五绝,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第三首,第四首也极好: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燐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残躯付劫灰”本来是诗人的愿景,但他大概没想到在自己身后,中国人民倒是帮他一字不漏地兑现了(注三)。另外印象深刻的一首是悼念挚友胡汉民的五律(注四)
马革平生志,君今幸已酬。
却怜二人血,不作一时流。
忽忽余生恨,茫茫死后忧。
难禁十年事,潮上寸心头。
艳羡战友马革裹尸的夙愿业已达成,而自己却不能随他同赴国难,悲叹余生无涯,捱不尽的后死之忧(也算一语成谶)。字字是血,动人心魄。中国文人绝笔诗历史上不少。最出名的当数南宋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写尽了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们最常见的一种心理。类似风格的我知道还有南明张煌言的“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注五)。但以青史留名、与先贤比肩来为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的大义背书,以“格”而论,似乎既没有“引刀成一快”洒脱,也不如“留得心魂在,夜夜照燕台”纯粹。当然,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不仅笑对死亡,还看到了另一种选择同样高尚的可能,在境界上似乎又更上一层楼。汪精卫出狱之后,心理上已经死过一次,不知道后来是不是也悟到了这层境界,堪破生死玄关,以至于三十年后决心要试试另一条路究竟有多难走。
其次,汪精卫热爱生活,也善待别人。
汪写羁旅行役、游玩题赠的小诗,别开生面,充满生活情趣。比如这首他的得意之作,
初阳如月逗轻寒,咫尺林原成远看。
记得江南烟雨里,小姑鬟影落春澜。
在给胡适的信中专门提到,确是佳构。1926年春节游白云山记下在农家所见,道作
村儿绿袴女红妆,分得黄柑著意尝。
却道城中风物好,不知身在白云乡。
朴实真切,回味悠长。二十年代在法国写的《游日内瓦湖》,颔联作“暂留残照天边树,尽抹微云雨后山”;另一首《夜泛》中间四句,“风平波去懒,云碎月行忙。萤火出林大,渔灯在水长”。这类炼字清奇,读来余香满口的句子,在他的集子里,所在多是,不胜枚举。
汪精卫一生大都在路上奔波,光在中国和西洋之间就来回过至少六次 (注六),至于打了败仗亡命东洋、革命要钱去南洋募捐,更是家常便饭。那时候去趟欧洲的旅程要用月来计算,所以他集子里收了大量船上写的诗。比如这首1919年去法国途中写的《舟中晓望》就琅琅上口:
朝霞微紫远天蓝,初日融波色最酣。
正是暮春三月里,莺飞草长忆江南。
1915年从上海去南洋筹划讨袁途中写下的《寄冰如》(冰如是陈璧君的字),则是羁旅行役结合爱人同志的代表作:
一去匆匆太可怜,只余巾影淡于烟。
风帆终是无情物,人自回头舟自前。
汪精卫和陈璧君当年同船南下,陈在香港登陆改乘火车回广州归宁,汪则继续同船前往南洋,这首小诗想来是他看着夫人远去的背影写下的。当时汪精卫32岁,和冰如已育有一子一女,但二人伉俪情深,恩爱溢出纸面。所谓河东狮吼云云,不知是否也是好事之徒捕风捉影。汪夫人在《双照楼》里一直保持很高的出镜率,汪先生除了船上寄冰如,还有飞机上寄冰如,坐在家里想冰如,以及陪冰如四处游玩等等。最好的一首的我觉得是《高阳台 冰如导游西湖》,其词曰
风叶书窗,霜藤绣壁,萧疏近水人家。
初日钩帘,遥青恰映檐牙。
湖山已,似曾相识,况旧游,人倚平沙。
最勾留、泉冷风篁,石醉烟霞。
湖光不被芳堤隔。但东西吹柳,远近浮花。
水澹山柔,轻烟晕出清华。
夷犹一棹凌波去,乱野凫、飞入蒹葭。
夜如何?
皓月当头,照澈天涯。
前面写景华美妩媚,极尽渲染烘托之能事,颇得婉约之风,但收尾的“皓月当头,照澈天涯”八个字画龙点睛,同时营造出身临其境的体验和无穷的想象空间,远非一般名家的婉约词所能望其项背。
汪精卫爱夫人也爱女儿。去世一年前在飞机上写给三女文恂的诗,有“四野春光融作水,千山朝气蔚成霞。 老牛含笑看新犊,雏鸟多情哺倦鸦”四句,舐犊之情,跃然纸上。他也珍惜朋友,《舟夜》中“良友渐随千劫尽“的感慨,《虞美人》里“故人热血不空流”的悲怆,都在向先他而去的战友们致敬。
他四十年代为义妹方君瑛忌辰写的悼亡诗,中间四句是“孤悬破碎山河影,苦照萧条羁旅人。南去北来如梦梦,生离死别太频频”。真情仍在,风骨犹存,但诗中的阳光明媚早已转为孤寒凄苦。钱钟书说他的诗“似觉南风有死声“,描述这个时期的风格大体不差。
其三,汪精卫性格温和,反对滥用暴力。
汪精卫早年思想激进,支持以暴力革命的手段来救亡和唤醒民众。但是,清政府对他的宽大处理和辛亥革命的和平解决似乎让他对暴力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后来在政治生涯中的几次重大关头都选择了怀柔而非暴力。二次革命反对孙中山借宋教仁之死发动战争,1927年反对蒋介石借分共大开杀戒,最后一次当然是抗战最低潮的时候选择放弃抵抗。汪精卫不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身边好友曾苦劝他一定要做“军事家”才能成就大事,但他对此毫无兴趣(注七)。
他作于1939年的《金缕曲》,描写战乱之下的国家,山河破碎,遍地新冢,寡妇孤儿,泪眼相对,其词凄婉悲切,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泪。词曰,
绿遍池塘草。
更连宵、凄其风雨,万红都渺。
寡妇孤儿无穷泪,算有青山知道。
早染出,龙眠画稿。
一片春波流日影,过长桥、又把平堤绕。
看新冢,添多少。
故人落落心相照。
叹而今、生离死别,总寻常了。
马革裹尸仍未返,空向墓门凭吊。
只破碎山河难料。
我亦疮痍今满体,忍须臾、一见欃枪扫。
逢地下,两含笑。
汪精卫这类感时伤怀,悲天悯人作品中的巅峰之作,应该是《朝中措—重九登北极阁》(注八)
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
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沧桑,
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这首词写于1943年重阳,余英时分析当是汪氏词中绝笔。最后两句套用元好问“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但“能禁几度兴亡”六个大字,道尽古今仁人志士,在我中华兴亡铁律面前,那种深沉的痛惜和无奈,与原词的消极避世相比,高下立现。
最后,汪精卫骨子里是一个孤高自许的士人。作为政治家,他有独立思想,有原则底线,不随波逐流,但作为领袖人物,意志似不够坚定,时常首鼠两端。
汪精卫大概是孙中山最忠实也最信任的追随者,不仅是孙的接班人,甚至连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的总理遗嘱都出自他的手笔。但是汪好几次公开反抗孙的主张。刺杀摄政王载沣一事,他与持反对意见的孙中山、黄兴多次辩论,最后一意孤行,决意赴死。二次革命前他主张依法解决宋教仁遇刺案,甚至亲身前往广州呼吁革命党人放下武器,与袁世凯和谈。护法运动后,孙中山在广州成立军政府分裂民国,对此他也不以为然。维基百科说,一战后广州军政府曾打算让汪代表南方政府去参加巴黎和会,但他“对军政府不感兴趣,没有接受”。到二十年代孙中山转投沙俄,汪虽然赞成联俄联共,但反对接受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刺杀这一次,汪最终都没有把自己的主张坚持到底,而是选择了服从领袖。
他和蒋介石二十年明争暗斗,分分合合的历史非常复杂,但根本上可以归结为他看不惯蒋那一套帝王术,也不认同蒋动辄以暴力解决纷争。
1927年四一二事变,蒋介石联合国民党西山会议派准备对共产党大开杀戒,汪坚决反对,与陈独秀在上海发表《联合宣言》支持容共,并不惜到武汉另立中央,谴责蒋武力清党行为,甚至宣称“反共即是反革命”。在各方压力之下,汪最后被迫退让,同意反共,并在年底尘埃落定之后宣布隐退,远走法国。
到1929蒋介石与各路军阀混战进入高潮,他又被反对派请回国内主持反蒋阵容,但最后因为张学良的东北易帜一败涂地,到30年底被迫亡命日本。未几蒋介石跟胡汉民因为约法问题闹翻脸,汪精卫力挺昔日同盟会老友,大骂蒋介石“暴横日甚,言之痛心”,二人遂在广东成立军政府,再次与南京政府对抗,并准备于31年九月北伐。
九一八事变的爆发促使汪精卫放下前嫌,再次与蒋合作,并于1932年初出任行政院院长,主持抗战中的政务。维基百科称汪在这一时期“抗日态度坚决,积极备战”。同年八月,汪精卫因为东北军不战而弃东北跟张学良翻脸,一再敦促他下野,并自请辞行政院长职;两个月后他查出患有肝硬化,再加上“外交、财政问题诸感棘手”,遂辞职赴柏林养病。越明年汪归国复职,开始主张并在蒋介石支持下主持对日和平交涉,自此越行越远。从1933年支持何应钦签订《塘沽协定》开始,他就开始成为主战派的眼中钉,背上卖国贼的骂名,并因此在1935年遇刺。虽然大难不死,但从此枪伤定期发作,而留在身体里的子弹,九年后到底还是要了他的命。
汪精卫性格的某些方面确实像极了他《送别》诗里那一片骄傲的枫林,不求追逐落日,宁愿放逐荒郊。他集子里像《送别》这类托物明志的诗不少。《咏菊》中说,“生也不逢时,落叶满天地。… 忍寒向西风,略见平生志。…. 一花经九秋,未肯便憔悴。 …. 相逢应一笑,异代有同契”。以菊自许,但语气陈恳,清新自然,既不颓废,也无霸气,让人读来肃然起敬。《咏腊梅》里的 “古色最宜邀冻石,孤标只合耦冰仙”,表达的也是一肚皮不合时宜。
汪精卫反复多疑,徘徊摇摆的个性,在后期的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他的名作《题易水送别图其二》:
少壮今成两鬓霜,画图重对益彷徨。
生惭郑国延韩命,死羡汪锜作鲁殇。
有限山河供堕甑,无多涕泪泣亡羊。
相期更聚神州铁,铸出金城万里长。
中间两联连用生典,在他的诗里并不多见。“生惭郑国延韩命” 自比战国后期为秦国修渠的韩国人郑国,明里说自己很惭愧,实则为解释曲线救国是有“延韩命”的苦衷 ;“死羡汪锜作鲁殇”又回到烈士主旋律,懊悔自己当年没能像鲁国的汪锜那样,马革裹尸以励国人。颈联画风再一转,安慰自己山河有限,国难当头,与其感伤堕甑、泪泣亡羊,不如砥砺前行。到结尾的“铸出金城万里长”,掷地有声,词藻气度俱佳,但虚张声势,言不由衷,境界到底落了下乘。
前面提过的《舟夜》,写于1939年,是汪精卫和周佛海等人在越南跟日本人谈判后,拟回上海推行和平运动,途中船上所作。后面四句曰,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
颈联并无半分对自己铤而走险换来的“和平局面”的向往,反倒全是对神州人才凋敝,又将沉沦百年的无奈和感伤。但末句一转,似乎国事仍有转寰的余地,平生报国之心未尽,则残生尚有用武之地,未可轻掷。一首好诗,但写得如此纠结,不难想象诗人内心的挣扎和矛盾,嘴上虽说“不作零丁叹”,但心里大概是把惶恐滩走过好多遍了。
卿本佳人 奈何作贼?
这是所有读完汪精卫的人心头绕不开的终极追问。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在抗战最艰苦的1938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出走越南,去跟日本人和谈,而且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被政府以叛国罪通缉,被党除名,也绝不悔改?
让我们先来做排除法。
第一,从汪精卫的性格看,我们知道他搞和谈肯定不是因为怕死。首先,他打小就悍不畏死。其次,到38年的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而且因为枪伤的缘故,活着了无生趣。为了半条残命卖国,似乎很不划算。最后,不搞和谈也不需要他上战场送死。跟着别人喊坚持抗战的口号成本并不高,他甚至可以带头喊。
第二,他和陈璧君出洋如家常便饭,万里来去自如。仅从这个细节看,他家不是一般的殷实。因此,贪财聚敛大概也不成其动机。
第三,从他三十年代不止一次主动要求下野的举动看,汪对权力的野心有限。至于指挥军队纵横捭阖,前面说了,他更是全无兴趣。
排除了贪生、求财和夺权这三点,剩下还有几种解释。
首先是汪精卫跟蒋介石的个人恩怨。汪精卫和蒋介石从孙中山去世之后就争斗不休,汪以孙中山接班人的身份,到抗战前只能勉强和蒋介石分庭抗礼,其后更是降格为蒋的副手,可谓屡战屡败,每况愈下。余英时以为 “以汪在党内的历史而言”,作蒋的副手是“相当让他难堪的“,并断言”蒋的唯我独尊必须对汪之出走负起很大的责任“。这个观点稍有诛心之嫌。也可能汪看不起蒋的人格操守,由此质疑蒋的决策是否出于公心。结果,蒋越是主战,汪越是认为他动机不纯。但不管出于何因,汪如此决绝地议和,一定程度上是受了蒋的某种影响,当无疑问。
其次,汪精卫觉得议和才是存国力、救黎民的最佳方案。事实上,那时候国内主和派并非只有汪一人,私下里觉得战必亡、和为上的人很多。客观而论,1938年欧战还没开打,抗日前景如何,国民政府在苏联、中共和日本三者之间,到底怎样取舍才能最好地平衡各方政治利益,最大限度保护民众,我相信除了毛主席和事后诸葛,没人敢说自己有把握能看清楚。但是,碍于舆论的高压,普通人怎敢公然把求和这种大逆不道的卖国言论说出口,平白给自己换顶汉奸帽子戴上?(注九)。
其三是胡适先生总结的“烈士情结“。简单地说, 汪精卫觉得自己非常人,应行非常事。普通人怕汉奸帽子,汪精卫一个民族英雄怎会把它放在眼里?我们的英雄诗人加职业革命家在这个万马齐喑的至暗时刻,“检点平生未尽心”,想起谭嗣同 “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敦敦教诲,念着当年发下的“残躯赴劫灰”的誓言,带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执念,终于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遗臭万年的单行道。
最后,汪精卫大概低估了在全面侵华已成事实之后再行和谈对中华民族形象和感情的伤害。汪一贯特立独行,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他怼过孙中山,反过蒋介石,另立中央也不只一次。也许他觉得,孙中山跟日本人密谈过,拿着德国人的钱去广州搞军政府,最后还把老毛子请到家里来改组国民党,就这样也没耽误他老人家成就国父的一世英名。战和之间的分歧,也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最多像当年的分共风波,或者中原大战,意见相左就先单干,就算再被开除党籍(注十),最终人们还是会理解他拳拳报国的一片苦心,还会请他回来的。
当然,最后这一次,他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事实证明,在民族国家时代,民族大义是意识形态领域里无敌的存在。一切敢于藐视它锋芒的人,无问东西,不论因果,都会被斩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我儿子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看书,但是不知何故对R. J. Palacio写的《Wonder『奇迹』》情有独钟。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书中的情节很熟悉,里面有句箴言印象深刻:
When given the choice between being right or being kind, choose kind.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以译为“宁入歧途,勿失慈悲“,就用这一句为汪先生作结吧。
聂宇
2023年12月4日, Wilmette, Illinois.
注释
注一:钱钟书有首作于1942年的《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这首诗后来被广泛认为是读《双照楼》后写的诗评。钱先生喜欢挖苦知识分子矫揉做态。《围城》里汪处厚续弦后,早已想好“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的佳句,只恨新太太尚未生养,一时用不上。所谓“莫将愁苦求诗好”,无非是讽刺汪精卫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注二:这段故事维基百科中未见记载,我是听人民大学张鸣教授讲的,说他和黄复生(四川隆昌人,算是我半个老乡)被捕后都坚称自己是主谋,对方是从犯,让主审官颇为感佩。另外,汪精卫行前已报必死之心,有《致南洋同志书》称:“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
注三:据维基百科记载,日本投降后,1946年1月21日何应钦奉命将汪墓炸毁,并将遗骨送往清凉山火葬场火化,骨灰被抛到长江里。
注四:汪精卫在狱中听说胡汉民在黄花岗起义中牺牲后写下三首五律,这是其一。后来发现是误传。
注五:南明张煌言的《入武林》一诗作:
家亡国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注六:12年辛亥之后去法国读书,13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去法国避难,19年巴黎和会前后,27年因为分共和蒋介石闹翻后出走法国,还有32年底和35年底两次去欧洲治病。
注七 据维基百科,“汪与吴稚晖在巴黎时,曾经有一次,吴氏手里捧著一顶军帽,很严肃地献给汪,他说:“你戴上吧!今后要革命,要救国,要实现主张,要贯彻主义,一定要依靠武力,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军事家,来领导同志。你如能挺身以当大任,我第一个就愿意向你磕头。”“但汪表示他对军事没有兴趣。
注八 “眼底沧桑”,正版应为“眼底风光”。余英时考证,汪本拟作“沧桑”,后以过于颓废改为“风光”, 余以为“沧桑”与全词格调更合,故从其原意。
注九 余先生的序里提到,陈寅恪即持此论。另外汪精卫在河内发表呼吁终止抗战的“艳电”之后,曾致电孔祥熙解释动机:
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議,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志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余先生说汪精卫所言“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确为事实。
注十: 据维基,在1939年因为投日被开除党籍之前,汪1925年曾被西山会议派开除党籍,以及在1930年中原大战期间被开除党籍。
确实, 人都是多面的. 像汪精卫, 他的每个面也有不同的解释和评价. 首先, 这世上骂张邦昌和刘豫的人永远多过骂赵家父子和女真完颜的, 几大原因自不难猜. 其次, 汪从为国探路, 走到身不由己, 除了运气不佳, 自身也有几个对于政治家来说要命的弱点. …… 不过至少在文学才情方面, 如您所展示和感慨那样, 他情感丰富, 心存不忍, 能感受悲喜, 诗词融情载志, 打动人心, 不免也映出矛盾的心理… 难得的文人才子, 奈何投身政治. 其实了解情况的人皆知他无心叛华, 只是从结果上看, 他是一步步走错了路, 悲剧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人要理性和眼光, 更要有原则和底线.
我并不觉得他错了,与蒋唱反调才能让日本人相信,在沦陷区自治,沦陷区人民也要生活,也是中国人。日本人并不是平等对待他们,他们充当了傀儡。然而他们宣称,即使他们仅仅是傀儡,也要为老百姓争回一点权益。
汉奸的定义是什么,汪先生一生没有对不起国人,不看口号,只看事实,我实在看不到哪里一点汉奸的影子
和法国一样两头下注,确保中国战后总是战胜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应该是他和蒋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群劫匪夜入民宅,大人逃走了,小孩还留在家里。。。
在那国破家亡的关键时刻,汪先生为了保全中华,置个人的名节与不顾,与日本人周旋,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政治家应该做的事。